白師妹抵達山下的鎮上時恰是午後,暖陽徐風,堪堪避過正午時分的流金鑠石。她佇足於城門口處,一身月白色衣裙隨風搖曳,如素霓驟昇,帷帽之下,黛眉輕蹙,清麗標緻的面容似有遲疑不安之色。
「素素,你說,這趟任務……我當真可勝任麼?」側過臉,白師妹輕聲說道,那隻停在她肩頭上的白鴿好像通人性般,向她啁啾叫喚了幾聲,又振振雪白的翅膀,似在催促著她趕緊前行。白師妹見狀,不禁有些好笑地搖搖頭,伸手在心口拍了拍,動作裡帶著幾分鼓勵自個兒的意味。而在那處的衣襟下頭,卻正是師兄遣白鴿送來的親筆書信,信上猶有墨跡未乾而暈染開來的印痕,可見寄信人書寫時的心急與關切之意。
也罷,此行本是她自己所選擇,既然已下山,便無回頭之路可走,不如好好完成手中的任務,方不負這遭初入江湖之道,亦不辜負師兄一番的深厚寄望與師尊多年來的苦心教誨。思及此,白師妹如吃下定心丸一般,緊了緊手中寶劍,步入鎮中。
說起這清瑤山下的鎮子,因地處東西要道,往來行人向來是絡繹不絕,其中不凡許多玉石商賈、各路江湖中人,繁榮景況倒是一點不輸那遙在千里之外、帝皇所在的華貴京都。
此番乃白師妹頭一回下山,鎮上這熙來攘往的熱鬧景象,和諸多奇巧精妙的物什,皆教她感到十足新鮮有趣,不禁在街上售著各式花樣的小販之間稍加流連停留。素白的身影,即便是在人群之間亦難為俗世所泯滅,竟如水晶雕琢的水蓮似地,遺世而獨立。
正當白師妹行至路口,忽地有一黑影衝她而來,事發突然使得她不及閃避,只聽得清脆的噹啷一聲,白師妹已被人重重撞地站不住腳,生生向一旁退了幾步。待她定神瞧清楚,那撞她的人原是如今跌坐在地上的男子,看上去年紀約二、三十,衣著樸實無華。至於腳邊碎了一地的瓷器碎片,想來恐怕是方才意外中所壞的。
白師妹心中有些歉疚,正想開口道歉,未曾想那男子卻是俐落地站起身子,指著她破口大罵了起來:「哪來的小妮子這麼不長眼?看看,這可是把我好不容易得來的上好白瓷花瓶,這下倒好,都成破爛碎瓦了,你得賠償!」見男子這怒氣沖沖的態勢,白師妹蹙了蹙眉,雖然看不慣對方這等無理,可也不願將事態鬧大,只得問道:「如此,這白瓷花瓶得賠償多少價?」那男子看白師妹是個孤身出門的女子,身邊沒人照應,便露出作惡的本性,無賴地要求道:「不多,這花瓶就要你五百兩黃金,要知道這可是極上等的物品,若是轉手賣給京中達官貴人,那可就不只這價格了!」
「五百兩黃金?您這是在獅子大開口吧!」聽得了男子索討的賠償,白師妹不滿地責怪道。可那男子也非省油的燈,見白師妹這話似乎有不願接受的意思,又惡狠狠地威脅道:「這價,妳就算不依,也是得給我吐出來的,否則……否則就讓鄉親們來評評理便是!」不等白師妹回神,那男子就不顧禮節地伸手過來拉住她纖細的皓腕,嚷嚷怪道:「來啊!都來看看!這小蹄子看著年紀輕輕,壞了我的珍寶卻不肯賠償。鄉民們都來看看呀!」白師妹本想息事寧人,但那男子如此不講道理,隨意張口顛倒黑白,教她實在無可忍恕,如若不讓這樣為非作歹的惡人受到應得的教訓,難保將來良善百姓不會遭此等鼠輩所欺,這樣一想,她索性暗暗地提了一提手裡的劍。
只是,正當白師妹欲出手之際,倏地兩道影子不知從飛來,鏗鏘兩聲,定睛一看竟是兩枚燦金的錢幣,一枚落在男子拉住白師妹的那隻手上,另一枚卻是砸在了他眉心正中央,力道看似並不重,卻讓男子吃痛地哇哇直叫。
「這兩枚煌錢標作為賠償,你說,是值還是不值呢?」
女子聲音自對街傳來,清脆俏麗如黃鶯鳴啼。一個模樣正值花樣年紀,身穿著黃衣裙襖的姑娘朝倆人走來,那黃裙襬上繡著的花朵圖樣,於她行走的步伐之間自在開落。那男子原想發作,可看見來人是黃衣姑娘,嚇得立即變了臉色,連連抱拳作揖,接連「值了」、「饒命」這般胡亂喊了一通,循了個時機就趕緊著灰溜溜地混入人群裡頭,不知去向。
白師妹雖不知道這黃衣姑娘究竟是何人,讓那惡人嚇得落荒而逃,心裡卻也知曉,是她這一出手,化解了自己的困境,否則按方才的情勢,恐怕也是免不了有一番爭鬥的。「多勞姑娘出手相助,內心不勝感激,於此謝過。」白師妹拱手,向黃衣姑娘彎身拜謝。這黃衣姑娘倒也是有些豪氣,擺擺手笑著說道:「不妨事,鎮上近些年來不大太平,總有這些宵小鼠輩訛人錢財,著是可惡得很。我瞧著姑娘眼生,應是頭一次到這兒來的吧?是行旅途經?還是有何要事?」白師妹點點頭,答道:「正是,在下是自清遙山而來,此番到此是為攏珍齋所予的任務。不知姑娘,可知道這攏珍齋在何處?」黃衣姑娘聽聞白師妹這樣問,噗哧一聲笑了出來,頓時明亮起來的雙瞳滴溜溜地轉了轉,語氣裡帶著狡黠說道:「這攏珍齋我自然是知道的,和當家掌櫃的交情深厚不比他人。我可以為妳引薦引薦,不過……作為適才出手助妳和這帶路的費用,可是得拿糖葫蘆換的。如何?妳可願意?」白師妹莞爾,這樣要求也不知是該說傻氣還是胡鬧,不過她看得出,這黃衣姑娘孩子性情,本心良善,待她亦是真誠,加之剛才助她之恩情,這便應下了黃衣姑娘的要求。
那黃衣姑娘見她答應,歡騰地指指前面不遠處的糖葫蘆小販,二話不說地拉著白師妹的手小跑過去。不一會兒,她手上已多了串晶瑩紅通的冰糖葫蘆。黃衣姑娘一面吃著手裡的小點,一面帶著白師妹逛起這城鎮,給她介紹鎮上許多事物,例如哪個糕點舖子的菓子好吃、哪間古玩店鋪所賣的物件最是新奇有趣……等諸如此類的地道消息。年紀相仿的兩個少女,談笑間志趣倒也相契的很,白師妹長年養在清瑤山上,甚少有同齡的女子作伴,如今遇到如黃衣姑娘這般嬌俏靈動的女子,這心裡頭不禁有點兒「相見恨晚」的感受。
行過一大路口,只見一間氣派非凡的店舖便出現在眼前,上頭的匾額偌大的字,寫著正是「攏珍齋」。黃衣姑娘匆匆擦了擦嘴角殘留的冰糖痕跡,指著店鋪像白師妹說道,語氣裡有些自豪的意味在:「瞧,這便是妳要尋的『攏珍齋』了,說來也是巧的,這間當家掌櫃姓黃,正是我的爹爹呢。」白師妹聽黃衣姑娘這樣一說,驚得岔了氣,咳了幾聲。這家族血緣之事,是能用「巧合」來說的嗎?黃衣姑娘復又說道:「前幾日我才聽爹爹和兄長提過山上門派遣了人來護送『金鳳翎』,我本就在猜想這樣重要的東西,他們會派個什麼樣的人物過來,」黃衣姑娘努努小嘴插著腰,眼底晶亮亮地宛若江波上的粼粼光彩,「沒想到會是妳這樣好看標緻的女子,實在是太好啦,他們那些個臭男人才不曉得,咱們姑娘家的本領可是大得很呢!」說罷了,便靈動得像是個兔兒似的跑向攏珍齋,回頭看白師妹尚愣在原地,高舉了手朝她用力招:「別發愣了,快進來呀!」白師妹這才回了神,取出懷中短笛輕吹,但見原先已在不知不覺間飛去了的白鴿,卻驟然出現在空中。白師妹向白鴿說道:「素素,替我回去山上,向師兄報聲平安。」那白鴿於白師妹頭頂上繞了幾圈,這才振翅往遠處飛去。白師妹瑤瑤望著那天上一點雪白的小小身影遠去,終於消失,低頭輕聲訴道:「師兄……我定會完成這趟任務,好不辜負師兄的一番用心良苦。」
下山第二日夜裡,白師妹正於房中收拾行囊。那日她自攏珍齋掌櫃手中接下了任務,看過一眼那江湖中人人敬畏又嚮往的金鳳翎,她便被安排宿在店中的客房裡,直至出發之日。
江湖上已流傳了許久的傳聞,說是「金鳳翎一出,江湖眾人同歸」,只要手裡握有金鳳翎,便可號令江湖群雄,如同掌握了整個天下。
明日就要啟程出發,面對這般重要的任務,白師妹內心不由得緊張難安起來,她將師兄送來的信又反覆讀幾回,再三檢查過行囊裡的物件,這才定下神來準備安寢。可偏偏正是在此時,白師妹的房門卻傳來叩門的聲響,眼下這時辰都已臨近子時,怎地會有人來找她呢?白師妹當即警覺地將劍拿在手裡,正欲開口問來者何人,外頭已傳來女子壓低著聲音說道:「少俠,是我呀,我帶了好東西來給你餞別的。」白師妹聽那聲音便立刻認出,那是攏珍齋的黃家小姐,趕緊起身給她開門。只見黃小姐身上已換上寢衣,綁著兩道及腰的辮子,一手提著酒壺與酒器,另一手卻是提著嫣紅掐金牡丹繡鞋。不等門全開,她已像泥鰍一樣溜進房中,坐在了軟榻之上。
「這是咱們家最上等的酒,名喚『醉玲瓏』。明日妳就要走啦,我也沒什麼能贈妳的,就想著索性用這酒水祝妳此行順遂平安吧!」黃小姐將酒水斟入白玉酒盞裡頭,襯著桌上燈影,酒色殷紅如血,當真是不可多得的珍品。白師妹這兩日已有些適應黃小姐這般不按牌理出牌的自由心性,她無奈地笑了笑,與黃小姐對坐,舉起酒盞一飲而盡後說道:「多謝妳這用心,可這深夜前來,當真只是為同我贈別麼?」
被白師妹說穿了心思,黃小姐害臊地笑了笑,指頭刮了刮自己的小臉蛋兒,說道:「我自幼便沒什麼玩伴,也沒離開過這鎮子。妳既然是從他處來的,又是江湖中人,能不能……能不能同我說說這外頭的世界,究竟是什麼樣子的?」白師妹倒未曾想到黃小姐原來是為這班的目的而來,一時不知該如何回應,低頭看著那只空了的酒杯,想了想之後才疑惑地問道:「黃小姐既然是攏珍齋的小姐,應當對江湖有所接觸才是,亦不乏有機會出門,怎麼會問我這般的問題呢?」
黃小姐忽然靜了下來,自顧自地又倒了酒來一口飲盡,許是喝得太過兒被嗆著咳了幾咳,才吶吶開口:「我是爹爹唯一的女兒,自幼雖是受到家中父兄寵愛有加,小時見家中往來許多江湖人士,聽聞諸多狹義肝膽的故事,不免心生嚮往。可惜父兄不肯讓我碰這江湖之事,除了傳我煌錢標以護身之外,就無他計武藝能傍身,又遑論是離開這鎮呢?更何況,明日父親便要為我做主,拋繡球招親了。想來我這一生,縱然再是嚮往,也已是再無機會可踏入江湖了,」黃小姐取下頭上髮簪,撥了撥燭火心蕊,,活潑慧黠的眼底,難得地流露出一抹陰雲憂傷,「小時家中曾來過個與我年紀相同的少俠,隨門派在此住了好段時間。他曾同我說過許多江湖上的故事,還有途中所見著的山川景致。他臨別啟程之前,曾許諾有一日要回來帶我去瞧瞧這天地之大的,但直至今日……我都未再見過他了。後來得過消息,傳聞他和所處的門派皆以墮入邪道,也就再無下音訊了。」
一時之間,房內悄然無聲,白師妹與黃小姐接沉默不語。良久,白師妹嘆了口氣,拿過一直放在一旁的劍置於桌上,輕聲說起自己的事:「此為我派的信物──漱玉劍。我與師兄兩人幼年時便拜入師尊門下,乃是師尊最後的關門弟子。外人雖知道我派歷來皆是仗義的證道門派,卻不知道,如今門派裡早已人心離異,眾人各有心思貪念。師伯、師兄同門見我是個女兒身,皆有輕慢的心思。我欲振興門派,卻無奈人微言輕。無意中得知門派中接下此番任務……我便暗地裡從師兄那兒取得這漱玉劍,擅自下山而來的。」
黃小姐專注地聽著白師妹所訴,眼裡有欣羨之意,心裡又不禁為她擔憂:「妳……難道不害怕嗎?」白師妹笑著推開了一旁的窗櫺,只見今晚月華晶瑩如玉,灑落在她的面上,宛若覆上一層極輕如蟬翼的縞紗。「怕呀,自然是怕的。可這趟行旅,是我自己所選擇之途,又豈有輕言放棄的道理?縱是前路未知,凶險難測,但若是能為自己搏上一搏,卻也是值得的了。」白師妹望著月,若有所思,復又回首,盈盈雙眸地看向黃小姐,揚起的嘴角輕哂,柔柔地說道:「黃小姐,這便是我的江湖。妳呢?妳的江湖,又在何方?」
次日白天,正是良辰吉時,攏珍齋門口早早便是人潮湧動,許多青年才俊、少俠英豪皆聚集於此,不少俱是聽聞這攏珍齋煌大當家的獨女今日招親,遂急忙慕名而來。良辰吉時至,黃家小姐的身影終於在眾人引頸期盼下,現身於二樓的樓檯之上。黃小姐一身黃裳,綰著嬌俏的墮馬髻,正是韶華正盛的年紀。但這下方烏鴉鴉的人群,卻無人瞧見她眼底深處的無可奈何。揣緊了手中豔紅刺目的繡球,黃小姐回頭看了身後,獨見到父親滿是盼望的目光,卻未見她所希冀的白色身影。她皺了皺小巧的鼻子,好忍住泛紅的眼眶內那逐漸氾濫起的淚光,別過頭將繡球撇下樓。
正當少年兒郎們爭相伸手欲搶奪前,忽地,一陣劍影白虹掠過,那燦紅的繡球頓時四散碎裂,儼然如春季裡一場落英繽紛的花雨灑落,煞是好看至極。還未等人們自驚駭中回神過來,一道清麗的素白身影已翻身躍上馬,馬蹄聲答答響起,一個女子的背影已在眾人的矚目中揚起塵土而遠去。
而那白影女子,正是白師妹。一手裡拉著韁繩,另一手猶提著雕琢精緻花樣的漱玉劍,她回過首去,目光透出帷帽上的白紗,直落在樓檯上吃驚的黃小姐身上。
吾友啊,且自珍重,以待他日相逢。
白師妹輕笑,脫俗而不染俗世塵埃,向著黃小姐揚起手來,朗聲說道。
「今朝一為別,江湖自相逢。」